釋迦王  

 

  我記得國小的時候,父母幫我報過藝術才藝班,當時的老師叫做皮匠叔叔,在台中藝術街開了個酒吧,是個浪漫的人,他曾帶著我們去各社區博覽會表演布偶劇,畫藝術街廣場的牆壁,捏陶偶,他從不教專業技法,就提供一個空間與媒材讓我們亂玩,現在想起來,是我的藝術啟蒙導師,那是我小時候度過很快樂的時光。

 

  但我一直以來都畫得「不好」,畫不出我要的,或現實的東西。加上曾因畫作被全課堂嘲笑,我甚至還有繪畫恐懼症,後來,我就說我沒學過,也不會畫畫,有時我甚至忘了我國小曾參加過這樣的才藝班。國高中唯一會讓我開心的,是開學時各科課本發下來,每頁我都給他畫得滿滿的,把裏頭偉人啊,樹啊貓啊都變成我的好朋友,給他們加很多潛台詞。

 

  很快的,我念大學了,2008年,我因遭遇到一些事變得很憂鬱、很憤怒,但那也是我認真開始接觸自我創作的開始,當時畫畫這件事,對我而言不是興趣,而是必須,因為我沒有其他退路,只有創作的空間可以吸納我,即便我畫的再醜,也是我的孩子,孕育的感覺給我力量,我從不丟棄自己畫得差的任何一張作品,但我也不特別珍惜他們,他們被我畫下後,就成為了祂們自己。再晚些,念台藝美術的朋友,約我參加他們工作室的讀書會,在那邊看了些展覽,認識了些人,聽他們想做的創作、計畫,更重要的是背後的想法,我朋友幫我約了工作室的朋友們一起寫生,我完全不會,亂畫,看不下去的人就忍不住教我。

 

  後來我開始在身心障礙機構工作,遇到許多缺乏先天優勢的學生們,他們教會我無條件的快樂是什麼,熱心付出的老師們,教會我有一種愛是充滿紀律的,堅忍且不放棄。因不想斷掉創作這條線,我成立了一個共同創作的部落格,莫名地把許多朋友拉進來,陪我一起直面痛苦,持續累積的一段時間的創作,也看著別人創作的軌跡。當年一月辭了職,準備考心理所,四月就要考,所以沒想過自己會上,考完後,因為兵役檢查問題,我邊依靠西部的客運移動打工,輪流借住朋友家,只要有臨時工作就先接好,早上工作,晚上回朋友家,就接新的兼職工作,一站一站邊工作邊旅行,當時我不是兵、也不是社會人士,從小到大一直有清晰成長路線的我,第一次失去了社會的位置,我成為一位島內移工,對長輩來說我仍是個失業的人,我可以明白失業的人為何承受不住社會的眼光與指責,但這現象也開始讓我反思,人在被社會需要之前,人是否自己應該先學會需要自己。

 

  2009年的暑假,我在金門國家公園駐點工作了一段時間,從電視裡看到八八風災的景像,恨不得能趕回去幫忙,後來考上了心理所,機會也來了,所上的老師號召了一群有心理諮商背景大學背景的學生,一起進災區看看能做些什麼。當時去了台東,發現所謂「災區」面臨到的問題,根本不同於我原先所想,再一次次同理失準的經驗下,我只能退一步,請他們教我什麼是他們認為重要的事,關於活在這塊土地,關於社群如何從創傷中站起來、復原,凝聚在一起。原來,問題不是這裡失能了,這裡很有能力,而是不斷重複的被決定、規劃著,無法自主的建設自己想要的生活樣貌。離開前,部落的小孩說,老師你留在我們村嘛,你要多少錢,我會給你很多很多的錢。然後我腦袋浮現起很多部落裡的人斥責進入災區的心理師的臉孔,他們說:「啊,拜託吼,你不要來亂就好了,謝謝你喔。」我跟孩子說,我現在沒辦法待在這,你不用給我很多錢,好好長大,有天我會回來。

 

  2010年的暑假,我與兩位朋友去台東玩,爬上路邊一座大釋迦造景,覺得很爽。然後經歷過兼職實習,本沒想過要先全職實習的我,因緣分得知當時台東學生諮商輔導中心正好開始籌備,我想這是我回到台東的機會,我想在這邊生活一段,看看諮商中心怎麼被成立起來,也看看能不能透過長期在台東生活,能更貼近的感受在地居民的想法。當我開始住在台東,我有了一個從無到有的創造機會,不想住回到家一切外在就不甘我事的套房,而是回收舊物、把一棟三樓舊房弄成一個居住空間,學習認識植物跟嘗試從種籽開始種植,植物繼創作之後,提供我大量孕育生命的經驗,每一個作物當你種下之後,他就用力努力生長,你醒也長,你睡也長,不快也不慢,但很持續,每當我快沉溺於負面情緒時,想到他們這麼拚,我身而為人,輸就算了,怎麼能不趕快擦乾眼淚追上。

 

  然後,因為植物的教導,我開始感受到自然環境的重要與對人內在穩定性的影響,我也跟朋友聊台東土地與社區議題,希望能夠大家一起保留能感受內在的自然環境。許多人太遠了沒感覺,我就乾脆邀朋友來台東玩、認識台東,讓他們有感覺後,我開始分享我對台東的看見,也渴望從他們的眼裡聽到更多外在對台東的看法與好奇,同時,生活空間逐漸變成半開放的,我們聚集了一群朋友在這邊定居了下來,很多關於土地、自然、社群的議題與活動,開始在這邊分享。比起許多辦活動的地方,我們肯定是無比粗糙的亂弄,因為關於這方面,我們既沒有資源也沒有訓練,單純只有想這麼做而已,這時我仍持續創作,但主題與內容已開始不單單只有痛苦,有更多豐富的東西流了進來。

 

  同時,因為積極想像的論文主題與儀式有關,及先前八八風災時對部落文化的不瞭解,我也開始關注與參與起台灣各地,因八八風災後開始找尋回、或重新創造凝聚社群的祭儀,一部分的人,尤其是離自然與土地靠近的人們,開始想找「根」了,那是條能讓人寓居於世的隱形的線,我記得每次看見在部落外生活的原住民朋友,準備回家鄉參與部落祭典時的眼神,那眼裡,真的有神靈在裏頭。在外,我旁觀或參與他人的儀式,回到宿舍,我進行自己的儀式。

 

  當我投入積極想像主題進行自我書寫,我逐漸了解到人如何透過夢與現實、潛意識與潛意識的切換,在個人內外在的不同管道(channel)與媒介(media)間,試著轉換與移動的過程,是可以推動停滯的自我狀態,緩解無效的自我模式的。這樣的覺知連結回我一路走來到台東的經驗,我明白了,不論我從事創作、移工、災區輔導、台東生活,只要是我被觸動到的,我都是在貼近自己內在不同的面向。

 

  研究所畢業了,現在的我在農改場工作,剛到職一個月,其中一個工作是研究當初曾被我很不敬的爬上去的農產品:釋迦。很多人知道我原本念心理,他們會說:「怎麼跳這麼大,這專業完全不同啊」,我卻覺得一直也沒離開這條路。有時候我會靜下來問自己,我回到台東了嗎?還是我仍在前往台東的路上?然後才猛然發現我已經不問自己我是偏離了心理諮商的路,或是前往心理諮商的路了。是否有人會認為我正在蹉跎自己的大好時光呢,不過也沒關係,在沒有人會知道下一步會往哪裡發展的這一點上,老天是公平的。

 

  我們只能反覆的投入情感與身體,不斷移動與轉換、穿梭於內外在的管道(channel)與媒介(media)間,被生命卡住,然後試著不甚完美的解開,直到每一個過去的成就與悔恨,逐漸連結成那幅隱而未顯,同時又漸次浮現的藍圖。

 

  啊,我本來只是想說,我沒想到曾經開心爬過的釋迦,會變成未來自己投入研究的主題而已。現在關於釋迦,我居然知道的這麼多,真是太神奇了。而這跟心理諮商、療癒又將有什麼關係呢?連我自己都很期待。

 

  晚上要辦一個短短的生命史敘說工作坊,說了這麼多,我應該已經把功課做完了吧。敘說果然好重要啊,我感覺自己連成北斗七星了,我到底為什麼要說這些東西呢,期待晚上聽大家的生命故事,裡面肯定有充滿力量的東西,大家才會活到這麼大,像這些我爬上去的釋迦。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allencolo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7) 人氣()